TIFFANY

「你蛤什麼？」辛克萊揚起眉毛。

我可憐運轉過度的腦袋正徒勞地想要消化今天短短一段時間就遇見的所有可怕事情，從準備馬賽開始，卻以數不清的死亡、對我的謀殺未遂、最終失去左臂和殘廢的右臂作為結尾。現在，我的老闆想要用終身契約把我綁在這個地獄。

「為什麼…為什麼這麼關心我？為什麼這麼想要我留下？」隨著所有事情一一爆發，我的眼淚已經快控制不住，真的是盡了全力才沒有讓淚水滑出眼眶。不過我的情緒失控太過明顯，辛克萊盯著我的眼神露出了一絲不耐煩和不屑。

「因為名字，威廉.費爾法斯，這個名字對你有甚麼意義嗎？西奧多。」辛克萊將嘴裡的雪茄放到桌上的菸灰缸裡。

我收起眼淚，絞盡腦汁思索這個名字，聽著很熟悉，我用力地思考，終於想起來了。

「我的…曾祖父？」我依稀記得在祖父母家的時候有聽過。「他在一次世界大戰中死亡了，跟他有…」突然一起都連接上了。辛克萊父親的死亡還有他那些同夥的莫名其妙，現在都有道理了。「你認識我的曾祖父？」我盯著他深沉的雙眼問。

「威廉當時在我的連隊裡，後來因為我的命令死在戰場上，整個連隊都被殲滅，只有我”幸運”地毫髮無傷活了下來。」

辛克萊總是疲倦的雙眼露出了令人無法承受的罪惡感，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康斯坦丁.辛克萊的真實情緒。他從抽屜拿出一個相框遞給我。

我伸出顫抖勉強能動的右手接住相框，仔細一瞧後發現了我的曾祖父，以及下兩排年輕版笑著的康斯坦丁.辛克萊。我驚訝地抬起來，不巧正看見黑影吃掉我的手臂，還發出滿足的打嗝。

「所以你才這麼想要我在這裡工作嗎？」我把相片還給他。

辛克萊垂眸看了一眼，明顯他已經看過這張照片無數次了，但每一次都是巨大的痛苦。

「我想是吧。老實說，我不知道要怎麼解釋為何如此想要你留下。」他嘆氣把照片放回去，從菸灰缸拿起雪茄抽了一口。「也許這樣可以讓我的罪惡減輕一點，也許是為了要把過去留在過去，我不知道。」他吐出一大口菸霧。

「先生…我不能留下，你和你的朋友們，我沒辦法應付他們，這是不可能的事，不論多少錢都沒辦法改變我的決心。」腎上腺素開始消退，斷掉的手臂處開始傳來不能忍受的疼痛。

「是這樣嗎？」他抽著雪茄直直瞪著我，嘴邊揚起殘酷的冷笑。「你寧願我把你交給克里奧？還是我應該把你餵給勒布朗？」他一邊笑一邊吐出菸霧。在昏暗的光線下，他的確看起來像是頭可怕的龍，隨時都能吐出一到火牆將我燃燒殆盡。

「先生，拜託，就讓我走吧。我從來就不認識我的曾祖父，你也不需要補償我什麼！我只想要離開。」我求他，只想要離開這裡，去速食店工作都好。

辛克萊只是看著我，將雪茄菸灰在菸灰缸裡抖掉，就在他準備開口說話時，一陣悠揚的鋼琴聲制止了他。我歪著頭朝向琴聲的來源試圖辨別，跟克里奧之前在大廳裡彈奏的曲子一樣，熟悉的旋律但我就是想不起來。我轉回頭看向辛克萊，看來他知道這是什麼曲子，臉色難看到彷彿全家人都在他面前被謀殺了。

他瞪大眼睛，瞳孔放大，倏地從桌子後面站起來，但下一秒就倒在地上。我和黑影都嚇了一跳，黑影慣有的笑容迅速收起，直衝到他的主人身邊。

辛克萊倒在地上無法行動，我立刻站起來跑出辦公室，幸好門本來就開著，否則以我現在手的狀況是轉不動門把的。每一步都讓我痛得呻吟，琴聲彷彿是吹笛手般指引著我方向，如我所猜測的，彈奏鋼琴的人正是克里奧。

「可不是只有他會耍把戲。」克里奧一邊笑一邊彈琴。「這旋律很美，會讓康斯坦丁有這種本能的反應還真不錯。」

「這是什麼曲子？」我和克里奧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的頭猛烈地轉過來盯住我，差點以為他的頭就要掉了。

「噢，泰德，我真是失望你不知道這首知名的曲子，是《在法蘭德斯戰場》。」他笑著說。這個名字突然讓我想起了這是一次世界大戰中很有名的曲子，難怪辛克萊會有這麼大的反應。「我本來是不喜歡這種骯髒手段的，但能有什麼辦法呢？」他不停地彈奏讓音樂不間斷地流洩出來。

「我才不會替你工作，我該死地一點都不在意你要對我做什麼。」我已經完全接受自己即將面對的可怕命運。

克里奧看著我，隨著曲子快要結束，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消失，最後他雙手用力地砸在琴鍵上。

「是嗎？這樣的話還真是可惜。」克里奧嘲諷著笑起來，像是瀕臨崩潰的邊緣，而他確實也是毫無理智的人。

他迅速從鋼琴旁抽起拐杖，我還來不及反應，已經被拐杖擊中頭部往後摔在地上。下一秒克里奧已經站到我身旁，一隻腳踏在我的胸口上，垂下的鈕扣眼睛散發出純粹的憤恨。

「再會了，泰德，我看直接把你殺了就可以氣死辛克萊囉！」他把枴杖高舉過頭，握在手中翻轉，將手柄巢下放在地板，準備要把我的頭當成高爾夫球。我緊閉雙眼等待預期中的重擊，但他遲遲沒有動作，踩在我胸口上的腳反倒移開了。

「詹姆斯？放開我！」克里奧怒斥，氣急敗壞地掙扎。

我睜開眼睛，哈里遜醫生那張美麗的臉蛋出現在我面前，克里奧的頭被他夾在腋下往後拖開。

「坐得好，醫生。」辛克萊的聲音隨後響起，我突然被從地上拎起來，伴隨著刺鼻的味道顯示極有可能是辛克萊的黑影扶了我一把。

「我的榮幸，先生。」哈里遜醫生鬆開克里奧，走回辛克萊身邊。

克里奧像頭野獸一樣，黃黃的牙齒變成尖銳的獠牙，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又變回原本勉強正常的模樣。

「我要召開會議。」辛克萊對他們兩人說，哈里遜點點頭，克里奧似乎更加氣憤。「我們在會議上決定要怎麼處理西奧多。」

黑影爬上我的肩膀好讓我能仔細打量它，它的味道很可怕，像腐肉混合酸臭的牛奶；它有一張骷髏臉，刺白的眼睛和大大張開的白嘴巴。它下滑爬到我斷掉的左臂後便黏在上面不肯離開。

「讓我看看你的手臂。」哈里遜醫生走過來輕柔地捧起我的右手，似乎在我每個斷掉的地方施加壓力，我忍不住皺起眉頭。他嘖了幾聲，然後抬頭對我說。「看來只是骨折。」

如果他只是要說這句話，我還真想一拳灌爆他漂亮的臉蛋，幸好他馬上脫下醫生外袍做成一個簡易的吊帶。

「你好了沒？」辛克萊不耐煩地問。

起初我以為他是在問詹姆斯，但黑影發出了興奮地咕咕聲，顯然剛才這句話是對他說的，它立刻從我的手上爬下去溜回辛克萊身後。黑影離開後，我原本的斷肢上多了一隻手臂，止不過和黑影一樣黏糊糊的。我好歹也見識過一些風浪了，彎了彎手指，僵硬地像是四十多年沒有動過。

「你希望透過召開會議來達到什麼目的？為了讓我們再僵持不下嗎？」克里奧嘖了一聲，摘下高禮帽，戴著手套的手指梳過亂糟糟的黑髮，想要將辛克萊就地處死的神情藏也藏不住。

「這一次，我們所有人都可以參加會議，我們就在那裡解決吧。」辛克萊朝著克里奧吐出一團菸霧。克里奧戴上帽子，拐杖重重敲在光滑的地板，怒氣沖沖地走開。

「來，在他和怪胎到之前，我們也去會議室吧。」辛克萊率先走向走廊深處，那是大部分員工都禁止進入的區域，只有高層主管才能進去，看來我已經符合這個條件了。

我乖乖地跟著走，注意力都放在新裝上的怪手，越來越覺得很像是我原本的手臂。

走廊的盡頭是巨大的雙門，出乎意料的是，門後只是一間很普通的會議室。老實說，這裡大多數隱藏的房間都挺會讓人做惡夢的，所以我以為會議室也會是那般的情況。

「西奧多，你坐角落，盡量不要講話，我希望會議能很快結束。」辛克萊說。

我正想要反對，但腦中突然想起另一個聲音再一次強調他剛說得話。那不是個男人的聲音，也不是女人的，事實上，他甚至不是個聲音，像是揮之不去的可怕嗡嗡聲，除非我照著指示做，否則這個聲音不會停止。所以我只好一語不發地找到角落的椅子坐下，至少椅子還挺舒適的。

大約一個小時半左右，辛克萊的朋友們陸陸續續抵達會議室。我驚恐地看著克里奧和加里波蒂大笑著一起走進來，分別走到辛克萊和哈里遜醫生的對面落座。依照座位的位置就看得出明顯的勢力分界，而最後一個成員將會是突破僵局的人。

勒布朗四肢著地走進會議室，渾身上下連骨頭(如果他有)都浸滿鮮血，可憐憔悴的護士在後面推著他的輪椅。

「真高興你終於加入我們了，Monsieur。」辛克萊一邊說，勒布朗同時間用四條腿站起來，後腿彎曲縮回扭曲裂開的身體裡，最後往後跌回輪椅上。「現在會議可以開始了。」辛克萊用自己的拳頭代替木槌敲了敲桌子。

「你就這麼想要泰德，為什麼？你從來不會極力爭取什麼東西。」克里奧像個不被允許得到想要的玩具的小孩子，而我就是那個玩具。「你通常都是付錢了事。」克里奧再度揚起輕蔑的笑容，和加里波蒂一起咯咯笑起來。

「是阿，你癡迷你那個愚蠢的娃娃有比較好嗎，因為那個小壞蛋，我們必須在四個不同的場合下復活你，現在你只想要丟掉他並用西奧多來取代？省省吧。」辛克萊散發出一個經驗老道的商人味，伸出一隻手，黑影將一支雪茄放進他的手指間。

「說得好像你從不需要被復活，事實上，這裡只有蟲蟲男孩不需要吧。」加里波蒂大大地笑著。「當然啦，我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我們都需要你用那幾個滑稽的動作來復活！」

我的目光飄向勒布朗，他靜靜地坐著，彷彿根本不在意會議的進行。

「考慮到泰德本來就在這裡替辛克萊先生工作，他繼續原本的工作也很合理。」哈里遜醫生將鼻樑上的眼睛推高，從側邊可以讓我更看清楚他那張過分漂亮的臉蛋。我努力把目光從他身上拔開，提醒自己隱藏在美麗臉皮下的怪物。

「反正他本來就想辭職！即使你催眠他之後，這個想法也沒從他腦袋裡消失。」克里奧伸出一隻手指指控整形醫生，哈里遜立刻轉開眼神，低頭看著桌子像個被責備的小孩。

「隨便，我們直接投票決定這個鳥事，我還要回去表演。」加里波蒂打了一個哈欠，往後靠在椅背上，翹起椅子用後兩支椅腳平衡。辛克萊瞥了他一眼，黑影馬上溜過去從椅子下把加里波蒂掀翻，滿頭白髮的馬戲團長砰地一聲摔在地上，我忍不住從鼻子發出了笑聲。

「在這裡就給我坐得人模人樣，臭蟲。」辛克萊怒斥，一拳重重捶在桌上。

「同意西奧多留在這裡？」他舉起自己的手，哈里遜醫生也是，甚至是黑影都舉手同意，但我想它的票應該無效。「不同意的？」他問，克里奧和地上的加里波蒂同時舉手。

所有人的視線都聚集在勒布朗身上，將會由他來打破僵局。

勒布朗轉頭看了他的護士，她立即低頭在她頭邊說話，應該是在跟他解釋整個情況。當他的脖子以一個不自然的角度轉過來看我時，我差點以為能一窺他腦袋裡的構造，但只有面具上漆黑的空洞，讓我的脊椎竄起一股寒意。

「他留在這裡。」

最終勒布朗氣喘吁吁地說出來，讓克里奧和加里波蒂氣急敗壞又不解，我也是非常困惑他的決定。克里奧站起來，像是隨時準備要撲向我，但辛克萊也站起來直瞪著他的鈕扣眼睛。

「你不能永遠壓著我欠你的人情，康斯坦丁，總有一天我會心甘情願回報你所付出的一切。」克里奧咬著牙，辛克萊勝利地抽著雪茄，還對著克里奧的臉吐了一大口菸。

「我強烈懷疑這一點，查爾斯。」辛克萊的臉上掛著我從沒見過最燦爛的笑。

加里波蒂快速地從地上站起來，一把摟住克里奧，在巫毒王還沒採取任何反擊之前將他制止住，兩人一句話也沒說就離開了會議室。

「謝謝你的同意，Monsieur，我一定會給你相對應的報酬。」辛克萊轉身朝輪椅上的人一鞠躬，勒布朗脖子向後靠在椅背上，輕蔑地揮了揮手。

「感謝你們為我舉辦如此愉快的宴會。」他喘著氣，看起來脆弱不堪的身體從內發出了一聲尖銳恐怖的嘶吼，我不知道那是笑聲，還是滿意的飽嗝什麼之類的。不論到底是什麼聲音，都將會是我接下來困擾我的惡夢。護士推著他離開會議室，裡面就只剩下我、哈里遜和辛克萊。

「看來基恩克里奧已經消除我對他的催眠了，我還要重新控制他嗎？」哈里遜和辛克萊一同走向我，我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子，好似只要我不動他們就看不見我。

「除非他和命運妥協，不然就得這麼做，西奧多？你想要自願來？還是想要我們強迫你？」辛克萊對我砸出連珠炮般的問題，而我就像著做錯被懲罰的小孩，只想要永遠盯著那一小塊地板，可腦袋又響起之前的奇怪聲音，讓我不得不抬頭面對辛克萊，黑影掛在他的肩膀上興奮又快樂地盯著我。

我終於知道那個奇怪的聲音是哪來的了，是從黑影給我的新手臂傳來的，這就是和黑影一起生活的感覺嗎？他不停地試圖影響我的決定還有嘰嘰喳喳地講話，僅僅是這幾個小時而已我就有點抓狂了，幾乎想要把它從我的斷肢上扯下來。

「不-不要。」儘管很可悲，我的回答更像是哀求。

辛克萊搖搖頭，示意哈里遜上前，我本能地閉上眼睛，不想要直是那雙漂亮的綠色翡翠。然而我並沒有太多時間反抗，我才剛閉起眼睛，散發惡臭的東西快樂地咯咯笑著強迫我睜開。

我直直盯著哈里遜的眼睛，甚至沒有聽他說了什麼，要是我最後一絲的自由意志將要被奪走，至少最後一眼是我有史以來見過最美麗的男人。

被迫晉升後的生活比我原先想得還要好，辛克萊確實一點也不想要待在這裡，他賦予作為經理的我所有權力。我的新手臂輕輕鬆鬆就藏在西裝和領帶下，還搭配了一雙好看的白手套。

Monsieur LeBlanc離開之後，我們花了很長時間來打掃，聖米耶在整整三個月後才恢復運作。重新開幕後，辛克萊介紹我為新任經理，那就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他了。

他偶爾會透過極少的電話查看情況，沒有了他的那幾的狐群狗友，聖米耶再次成為一個和平又愜意的鄉村俱樂部。而我，只要他希望，我就會一直在這裡擔任經理。

衷心希望你在這裡玩得愉快，如果願意的話，歡迎再來。

原文：Tales from St. Mihel Country Club: The Dragon in Charge by Voodoo_Cle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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